第五十九章 卧榻假面

“皇上，您怎么不说？”两个年轻人之间的沉默一直持续了好久，就如同萧麒记忆中那个痛苦却又不见边际的寒冬一般，平日里，耶律瑾的眸子就如同清泉一般，澄澈，实际上却深不见底，萧麒本来自以为已经看见池底，却还是被他狠狠地摆了一道，所以萧麒现在看着那眸子就不开心，又不敢躲避，忍了半天之后终究还是没忍住，所以她没有再给耶律瑾组织语言的时间，谨小慎微地将这沉默给摔碎了。

“哎，这……”耶律瑾一开始沉默了一下，虽然只言片语中也难觅慌张的踪迹，反而吐露着皇族的稳重，可是萧麒还是知道，自己没给他足够的时间，可能他还没想好。

“皇上您慢慢说，妾身在这呢。”萧麒安慰道，其实不管耶律瑾想没想好说什么都好，只要在说话就好，如果没话说，盯着灭门仇人却什么都不能说更不能愤怒的感受别说萧麒了，就算是把忍者神龟拿过来也未见得忍得住。

“前几日朝议，朕跟大臣们商量进兵抵御周军，可是大臣们纷纷请假不来，还有些默不作声，剩下的少部分也是反对，无一人赞同进兵。朕……朕真想不出他们脑袋里在想些什么，关南十县，就这样送了出去，那里的民众该多失望啊……”面前的耶律瑾长叹一声，这声长叹贯穿了耶律瑾平时穿着的盔甲，就如同贯穿一张纸一般随意，刺到了萧麒的心上，萧麒觉得很无辜，自己明明对耶律瑾恨之入骨，恨不得他马上就死在自己面前，可这叹息所裹挟的沧桑，为什么又会不偏不斜地刺在自己心上呢？萧麒有些想不通。

“皇上，请稍微放松一下吧，这大辽国太大了，皇上您却再怎么真龙天子也不过是一个脑袋两只手，怎么可能顾全？”萧麒安慰着耶律瑾，深怕他有一点点不高兴，虽然极不情愿，但是萧麒也知道自己身为皇后和人妻的本分。

“是么？可是朕还是放心不下，不战而走，弃关南十县，这回朕真是输给了柴荣啊，真不知道这柴荣到底比朕强在哪……”耶律瑾不甘地摇了摇头，萧麒有些心理发软了，耶律瑾身为大辽的天子，平日在任何人面前都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高高在上的他从来不对任何人示弱，也只有在自己面前他才会这样，但也许是为此忍受的时间太长，耶律瑾毕竟是个凡人，也不是没有挫败感，而这平日里累积的挫败感一下子发泄在萧麒面前，真让萧麒觉得非常不适应，看着那不甘失望的耶律瑾，萧麒就像看着一只受伤的小黑猫，正在吃着垃圾堆里发臭的菜一般，萧麒真的有点想抱起他，去给他捋捋毛、喂点食。

可是萧麒没有，萧麒坐在旁边，一言不发，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任何一个对自己的夫婿有着真挚情感的女子，恐怕这时都会上去，不顾事实真相地对着耶律瑾奉承一番，让他开心，让他忘了忧伤和伤疤，然后把自己身为女人的关怀全部细致入微地刻进耶律瑾的骨髓，可是萧麒没有，萧麒在一边仔细地听着，敏锐地捕捉着耶律瑾言语里的蛛丝马迹。

有女人的情感却兼有男人的思维，这就是耶律瑾喜欢萧麒的理由，这就是萧麒能在甚至自己都不情愿的条件下坐上万千女性梦寐以求的皇后位置的资本。

“皇上，您还记得我跟您说过的柴荣的事迹么？”萧麒静静地说道，是女人的嗓音却有着一股坚强冷静的沙哑，这就是萧麒的声音中所蕴藏的密码，女人的温柔却又不失男子的冷静。现在，她不管耶律瑾会怎么样不高兴，都会残酷地告诉他不如柴荣。

“记得，柴荣问身边的大臣，我能当多少年皇上，那大臣说三十年，他便开怀大笑，说要十年定天下、十年开太平、十年富百姓……这，难道是朕忽略了什么了么？”耶律瑾没有因为萧麒觉得自己不如柴荣就不高兴，因为他知道自己并不会因为萧麒觉得自己不如柴荣就会少两斤肉，反而他觉得超越柴荣这件事情对他很重要，也就不反感萧麒在自己的身上揭伤疤给自己看了。

“当然，皇上，您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事实。”萧麒顿了顿之后，慢慢地说道“这段佳话体现的是柴荣的志向，这当然没错，可是作为他敌国皇上的您，更应该站在臣子的角度去想想这件事。”

“臣子的角度？”耶律瑾重复了一遍萧麒的话，表示自己很想听下去。“他的臣子，说他只能做三十年天子，你想想，哪朝哪代的天子不想千秋万代的？只有他的臣子敢说出这样的话，同样的，如果换成本朝，你说那些臣子敢对你说这样的话么？”萧麒的话就像一枚重磅炸弹直接丢进了耶律瑾的胸膛，当萧麒说完这段话的时候，她猛然看见耶律瑾的瞳孔狠狠地放大了一下，一股火焰似乎正在他眼底升起。

“可是朕也没有用暴力威逼过自己的臣子啊，他们怎么……”耶律瑾说这句话的时候，刚说出去便已经后悔，因为他知道，这时候的自己其实心中已经明白了，说这话完全是给自己找一块遮羞布而已，可是萧麒这样的人，思维如刀锋一般锐利，一块儿遮羞布也只能是聊胜于无，消极反抗罢了。

“是啊，您确实是没有，但您是否想过您这段时间都在干些什么？登基不到一个月，您就平灭某部叛乱，不到两年，就将后晋化作了齑粉，您在位还不到两年，咱大辽的疆土扩张了一倍，当然，平灭叛乱维持稳定是必须的，建立战略缓冲区也可以视作正当防御，可是您在这一些列的战争中，都竖立的是自己壮大的武功。”萧麒静静地说道，就差没说“就是你个不要脸的侩子手把你老丈人杀全家”了。

萧麒冷静了一下，忍住自己激烈起伏的情绪，强迫自己不去想那晚上慌乱的阿里拔草原，强迫自己重归冷静，现在不是想那些的时候，她一直相信就是耶律瑾杀了自己全家，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有这么大胆子在耶律瑾面前提这些事情。

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这些了……

萧麒和耶律瑾内心有着不一样的声音，却都同样地呼唤着。耶律瑾是怕想起那些伤心事，是怕自己觉得自己对不起萧麒，而萧麒则是在近乎绝望的臣服中被激起了一点求生的本能。

所以二人就没继续说这个悲伤的话题，耶律瑾没有主动解释，萧麒也没有多问，本来稍微有了一点点共鸣的两颗心，此时再次分道扬镳，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可是本朝是契丹人当皇帝，如果没有强大的武力，那汉人们便会蜂拥而起，让我们永远抬不起头来啊……”耶律瑾有些悲怆地说道。“可是，无法改变的是，辽国已经进了长城，到了燕云十六州，打败了这里的汉人政权，现在您要做的，是收拾人心，行王道，而不是以驭人之术和契丹铁骑四处横行，就像《仇国伦》之中讲的那样，如今后周雄强，一时难以图之，而在那他们眼中，也一时拿不下我们，此刻正是行文景之治之时，而不是效汉祖唐宗之刻，那些汉人们，都看着契丹人是怎么治理天下的，您需要强大的武力来震慑他们，正是朝廷不得人心的表现。”萧麒刚停下，就想起了自己回南京的时候看到的那满地烽烟，不由得又把这事情抖了出来“皇上，妾身回南京的时候，看见到处都有契丹兵在打草谷，那地方可是汉人之地啊，耕种一年劳动果实却都被抢走，最后还得饿着肚子过年，那些中原汉人是什么感受？他们对大辽得有多失望？民心向背，到底朝着谁？皇上，妾知道这是个人行为，只靠军令无法完全遏止，可是您身为天子，只要掷下严旨，军人们定然噤若寒蝉，大大收敛。”

“原来如此，怪不得那些大将们纷纷欲言又止，朕叫他们报上本部兵马数量也是扭扭捏捏，原来多半是在打草谷的时候，跟汉人有冲突，产生减员了……”耶律瑾如梦初醒一般揉了揉脑袋，这幡然醒悟让耶律瑾有些痛苦，他知道他又让自己的臣民们失望了，民心就像耶律瑾自己的帝王之心，萧麒却告诉他他已经失去了它，这种痛苦不亚于挖掉自己的心脏“原先先皇在时，都打草谷，之所以没有祸乱之象都是因为草原上没什么可抢，而打下了汉地也都给了石敬瑭……原来如此……朕疏忽了……”

“皇上，您认识道朝廷的大政有误就好，别再计较了，虽然很严重，可是已经没法后悔了，往前看吧，妾会帮您的。”萧麒伸出纤纤玉手，轻轻地抚摸着耶律瑾的背脊，轻柔的声音让耶律瑾感觉全身酥麻，萧麒虽然不情愿做皇后，也不甘心当耶律瑾的皇后，但是至少曾经对他真心过，此刻的萧麒甚至恨不得去抱耶律瑾，却克制住了自己。

“嗨……有你在身边太好了，一没了你，朕就老是犯错，这帝位，朕还不如让给你来做……”耶律瑾苦笑着说道。

“皇上，您在说些什么话，妾只是您的妻子，只是来帮您的，身为帝王者，首要便是要动心忍性，自我节制，虽然现在大辽的表现还对不起您，可是每天那样坚忍地生活，只有皇上您才能做到啊。”耶律瑾虽然随便，可是萧麒听到这句话却吓得差点没跪下，还真是游牧民族，耶律瑾说话真是随便，让萧麒都有点没法接受，可是萧麒怎么都觉得，让自己如此慌张地并不是听到了犯忌讳的话，而是听到耶律瑾自暴自弃的话之后，萧麒那似乎已经形成自然的去保护耶律瑾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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