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完结后,杂货店的帮工也暂告了一段落,而后进入了寒假,辛追重新回到了杂货店里。她一度雀跃的心情,却在第三天就因为收到一张假币而毁得干干净净。老板中午时过来收账,一捏就知道了,假币做得再真,对老板这样手指上“千帆过尽”的人来说,指纹就是X光,准确率百分之百。老板不气恼也没有埋怨,还是一样的脸摆给辛追:“那就从你工资里扣掉了哦。我跟你说过的,你记得的吧?”
辛追原本乖乖地站在老板身边等老板收完账,她眼睛瞄着地上一小行蚂蚁,蚂蚁们齐心协力搬着一粒话梅核。
所以她没明白:“记得什么?”
老板把那张假币在辛追眼前掸了掸,让辛追听清假币扇出的风那么软,假得一点派头也没有。
老板走后,辛追手里就多了那张粉红色的钱,毫无价值的钱。还好后面久久地没有客人来,让她不至于收拾不了颓丧的情绪,没哭,但情绪是坏极了的,情绪坏到她回家,坏到她上床睡觉。晚上九点而已,母亲早早地关了灯。从官司结束归还完赔款以后,每天一到九点辛追家就熄灯睡觉,一个月的电费三四十,而这次她损失了一百。
辛追睡不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仿佛肉眼中能看见光怪陆离的宇宙,它们在自家窄小的屋顶下互相碰撞,毁灭又重生,紫色的红色的波长犹如海洋里活动的藻类,一划就是一千年。然后她听见房间一角传来的怪声,毫无征兆地出现,辛追完全惊醒了。视界太黑,判断不了当下的时间,就在她正要坐起身去仔细查看时,那个怪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它们自黑暗中积蓄,苦积成涩,涩积成殇。
是辛追父亲在哭。
入睡前辛追听说了,父亲最近在打的几份工里,有一份去幼儿园送配餐的活,活干完了,幼儿园打了个电话过来说对接餐品的某某老师转头发现手机不见了,你们知情吗。接电话的工头问这话什么意思啊。幼儿园那边的回答因为之前看见你们送餐的工人偷拿过配餐里的蛋糕。辛追父亲赶忙解释,不是偷拿的,是有两个班级的小朋友对鸡蛋过敏,所以他才获准先拿走的。但嫌疑横竖还是逃不掉,工头应付完两句又转而劝辛追父亲,连说我相信你,我肯定要帮你说话,说得挺动情,再跟一句,真要一时糊涂,我也会帮你圆回来的,你就说是不小心拿错了。辛追父亲蒙了,好像被工头直接看穿他破旧罩衫上的口袋,口袋里一个用了八年的钱包,钱包里最大的面值是一张五十。这可能是比发现手机本身更有力而直接的证据。
后来过了十分钟,幼儿园又来了电话,说不好意思哦,搞错了,某某老师的手机找到了是一个小娃娃拿去玩了,不过……电话里还是口气一转,以后还是让你们的工人别再偷蛋糕了。怎么着也得给自己的失策挽回点颜面不是。还是得从别的地方论证,我们没有看错人啊,我们没有冤枉他啊,他手脚本来也不干净啊。
辛追父亲不是以控诉和抱怨的口气来讲这件事的。他一天的气力要做几份工,再匀出一半去辩驳去吵架去分个是非,怎么算都不值,是非能值几个钱呢?所以他只是疲累地提醒,以后都要更仔细点,更周全点,他们眼下如同站在低洼,偏见的洪水来时一定先挑辛追家里淹起。父亲说得非常平淡,不想激化出任何多余的情绪。只等到入夜良久,他一想到当初是怎么被招呼去,这鸡蛋糕有的小朋友不能吃,扔了浪费,你要不要。他高兴极了,手在裤子上正反来回擦了几次接过来,捧着一家人第二天的早饭觉得今天真是个好天啊。
看不见的时候,只有父亲的哭声最完整。在夜色里凿一条曲曲折折的路,打通的每个地方都是精神的命门。
辛追不敢动弹,一点点来自女儿的反应都会扼杀这一次释放,并且更增加他已经足够的不堪和懊恼。
她憋住呼吸,停留在属于父亲的无力中,任由自己去吸收。父亲的哭声也会交替着高低和粗细,像一个笨拙的人初次织的毛衣,疏密不均,薄厚不匀。尽管它们的腐蚀性比女生想象中的还要强数百倍,一并带走了她原先放任在黑暗中的胡思乱想,不再有亘古的星云,她所躺的是家一室一户的小房子,桌子上放着阻挡苍蝇的塑料罩,里面有一盆吃剩的炒豇豆和两个馒头,就是明天的早饭了。
而她损失了一百。
辛追几乎没有感觉到什么阻力就下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很不光彩,但令她在那一秒陡然放松了下来。
她想好了,要找机会把收到的那张假币用掉。一百块对她来说是大钱。这个损失她无论如何吞不下去,吞下去了也消化不了。什么道德正义,公序良俗,在肚子里攒再多,也盖不住一声饥肠辘辘的咕噜叫唤。所以省省吧,让她做个坏学生,品质恶劣,人格低下的坏学生好了,一百元假币的糟糕之处可比这些要直接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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