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残酷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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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耶律瑾的牙关里冒出两个字，听起来很难听，就像是从牙关里挤出来的一样。

“这……”高勋等人没有反应过来，目目相觑。

“除了萧麒，你们都出去，快。”耶律瑾把他刚刚说过的话更进一步地重复了一遍。周遭的文臣武将们，也都知道这位草原天骄之子的脾气，什么都没敢再说，就连战场上威风凛凛率领契丹禁军一往无前地击溃唐军的耶律休哥也赶忙虔诚地低下了头，迅速地倒退着走了出去。因为他们都看得出来，耶律瑾在忍，暴起的青筋和他突然就变得空洞的眼神可以看得出，即使是这位草原天骄，也到了崩溃的边缘。大臣们迅速地退出了毡帐之后，帐内便就只剩下了两人，耶律瑾和萧麒。气氛突然沉寂了下来，而在萧麒耳中，她似乎更加清晰地听见了耶律瑾胸膛里那搏动地更加厉害的胸膛，萧麒从没有这么真实地感觉到耶律瑾的存在，她突然发觉那个耶律瑾，并不是坐在云端的霸王，他也是人，也是母亲生下来，父亲教大的，他也会有七情六欲，也是个男人，也有自己见不得人的脆弱一面。

“这……”耶律瑾伸出手，抓住了桌子的一角，费劲地站了起来，平日出入枪林剑雨如入无人之境的霸王，今日仿佛七八十岁的老者一样，鸠形鹄面，全身的骨架如同千年的老槐树一般脆弱不堪，萧麒赶忙过去扶他，可是接触到他的皮肤的刹那，萧麒却突然不敢使劲了，她开始害怕了起来，她怕自己一使劲，就会弄折了这已经脆弱不堪的骨架和身躯。

耶律瑾的双唇在颤抖，但是他的眼睛却顽强地抗争着，顽强地在萧麒面前捍卫着自己霸王的身份，可那眼睛里晶莹的液体，依旧如快要决堤的洪水一般不停地冲击着耶律瑾的眼眶，萧麒突然很后悔刚刚自己说了这么多，本来丧父之痛就已经足够让人悲痛，可是自己却还在耶律瑾经历丧父之痛之前如此不给耶律瑾一点情面地诘问着他今后的做法，萧麒心中的悔意不断地向上升，似乎都把萧麒的肠子凝成了一团大麻花，疼得萧麒有些直不起腰来。

随后，耶律瑾沉沉地咳嗽了一声，萧麒还没反应过来耶律瑾这声咳嗽是什么意思，耶律瑾整个人便向前沉沉地倒了下去，吓得萧麒赶忙横在耶律瑾面前，用自己的一双纤纤玉手撑住了耶律瑾，可是穿着全副铠甲的耶律瑾的身躯，就像是契丹境内终年冰封却坚毅沉稳的长白山一样沉重，一下子倒在萧麒怀里的时候，萧麒感觉手忙脚乱，撑住了这里却撑不住那里，就像要保护自己心爱物品的小姑娘一样，萧麒手忙脚乱地支撑着耶律瑾，可却怎么无法担当着她终究担当不起的天下大任，还好周围没有人，否则萧麒现在的样子肯定又会流传出去，而那些人形容萧麒现在的这个姿势，肯定会用“凄惨”来形容。

“陛下，陛下！”萧麒手忙脚乱地把耶律瑾的身躯放在了身后的床上，她现在恨不得来世投胎做一只章鱼，这样她就能有八只手来服侍耶律瑾了。不过把耶律瑾放在床上之后，萧麒才感觉耶律瑾的身躯，看似如此高大雄伟，却轻的让人难以置信，就像是晨曦和朝露凝结而成的身躯一般，似乎他生命已经被抽走了一部分。

那部分，是他的父亲阿保机么？

萧麒呆呆地看着倒在床上不省人事的耶律瑾，她知道耶律瑾的晕厥，定然不是因为他不敢接受现实，死亡这样残酷的现实，作为霸王，耶律瑾都有接受的能力，他不能接受的是他现在已经无亲无故了，耶律瑾的母亲述律后在夺嫡争斗中跟他并不是一条心的，他们俩的亲情就如同被投进夺嫡争斗这场炽热而残酷炉火中的木柴一样，消失殆尽的同时换来的是他们俩心间早已想将对方焚烧殆尽的恨意，而他的大哥耶律倍也因为这场夺嫡斗争而被自己亲手逼得远走异国，葬身火海。到最后，就连他最为亲近的父皇耶律阿保机也弃他而去，他终于可以称孤道寡了！不仅仅是高处不胜寒时那份霸气的称孤道寡，更是形单影只，从此有口难言，形影相吊的称孤道寡，家人、大臣、妻子，所有的亲情在他眼中，从此形同虚设了。

担不起的天下大任，就这样落在了耶律瑾的肩膀上。想不到的丧父之痛，就这样落在了耶律瑾的肩膀上。来得突然，没有给人任何的准备时间。耶律瑾不是不想坐上皇位来实现自己的报复，只是他还没有准备好。

阿保机是草原上的太阳，哪怕是霸王，也不可能不需要太阳。然而从今往后，契丹的草原上，再也没有太阳了，突然到来的黑暗，让所有人在慌乱之际心头也萌生了一层难以忍受的悲哀。萧麒顿时听不到任何声音了，似乎刀枪如林，血涌如泉的战场发出的轰鸣声，此刻在这悲怆的日落之际，也失去了声音，只能嘶哑地面对着日落。悲痛之声，用任何乐器来演奏都是对耶律阿保机的亵渎，所以，沉默这时候成为了最为雄浑悲怆的进行曲，演奏着这位英雄的一生，悲怆的旋律，即使是耶律瑾也无法拒绝。

耶律瑾的身上似乎流散着悲伤的气息，似乎耶律瑾的精气神都因燃烧而放出的烟雾一样。这烟雾有毒，萧麒闻了就觉得心中也泛起了阵阵酸楚，头有点晕，眼睛酸酸的。她摸到了耶律瑾的脸，这种轻浮的举动，放在平时肯定是会被斥责的。但是她还是摸着耶律瑾的脸，冷静而果断。

“耶律瑾。”萧麒轻声唤了耶律瑾的名字，这次却没有称呼他“陛下。”“耶律瑾，我在这说，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听得见。如果能听见，你就听着吧，你也累了，也伤心了，你不用回话，就听我说也好。要是你听不见，你就当我是自言自语吧。”萧麒皱了皱眉，看着耶律瑾，发自内心地希望他能马上坐起来，如果这种思绪能化成让耶律瑾健康长寿的药的话，说不定他一辈子也服不完这么多药。

“耶律瑾，你什么都好，就是不会装，就是太要强了。痛失父皇，你明明可以在大臣们面前表现你的悲怆，可你偏偏要他们出去，只在我一个人面前展露你的一切。我知道，你这么做是为了不让那些大臣看你的笑话，你要让他们知道，你什么都撑得住，可是你……”萧麒说完伏在了耶律瑾冰冷的盔甲上，倾听着他那已经渐渐微弱的心跳，萧麒却偏执地想要挺清楚这心跳声，似乎她只要听清楚了，耶律瑾的心跳就能变得更加沉稳而有力似的，读通这么多汉人诗书的萧麒，突然感觉，自己在耶律瑾面前，偏偏像个六七岁的小女孩般执拗。

“可是你要真真正正的挺住啊！失去亲人的悲痛，我不能想象，但是我能理解，可是你总得为了生者而想想吧？想想你，想想我？皇上的离去，肯定不是偶然的，皇上与我们分兵时还神采奕奕，定然是有人谋害他啊，你想想此刻如果你再倒下去了，那你还是你自述中那个江山比什么都重要的霸王了么？你这可是弃天下于不顾啊！可是就算你这么一直晕厥着，不起来，弃天下而走我们就能安生了么？如果那些谋害皇上的人，他们真的达到了目的，那我们呢？你还有睡的地方么？我们肯定会被抓出来，挫骨扬灰的啊！我们能往哪跑？你睡着，就一定是安全的么？还有我，我呢？我虽然没有你的江山重要，但是你就想看着我被扒皮抽筋的样子么？”萧麒说到这里，有点心急了，用词也变得偏激了起来，可是无论如何，哪怕自己刺得耶律瑾的心中痛不勘言，只要自己能把耶律瑾刺醒就好啊，哪怕耶律瑾醒来就把自己推出去斩首也好啊！不仅仅是因为耶律瑾是自己的爱人，不仅仅是因为爱人在月下发誓互相扶持的责任，这也是她作为皇次子爱人，为天下所担负的责任。

“求你了，耶律瑾，为你的天下想想，也为我想想，别再睡了，起来吧！”萧麒说完，把手放在了耶律瑾的脸上，她希望自己的手上长了眼睛，能透过耶律瑾的面颊和头盖骨，能看到他的脑袋里在想些什么，能看到他那安详的梦境，萧麒实在是太焦急了，她恨不得现在就跳进耶律瑾的梦里去，把那个受伤了却还是顽皮的孩子拎出来，带着他回到现实。

可是耶律瑾还是没有反应，萧麒心中咯噔一声，她的印象中，耶律瑾从来坚毅如山，不可能出事的，可是他现在怎么也醒不过来，难道……萧麒不敢再往下想了，脑袋里一片空白，眼睛一热，随即那热流顺着萧麒的脸颊就下来了。

突然，萧麒感觉自己的手被什么冷冰冰的东西握住了，吓得萧麒倒吸一口冷气，可是还没等那黑色的恐怖气氛在萧麒一片空白的脑袋里成形，萧麒就突然高兴了起来，一种莫明的喜悦在萧麒的脑中突然窜起，萧麒不明白那是什么，但是她似乎也感受到了希望，感受到了一片黑暗中那突然射进来的一束光，萧麒贪婪地伸出手，一瞬间就把他抓在了手里。

萧麒抬眼一看，妻妾不出自己所料，是耶律瑾的手，正抓着自己的手，随后，耶律瑾抓着萧麒的手，在自己的脸上轻轻地摩擦了两下，就像起床前却依旧贪恋被褥里的温暖的孩子，似乎做了一场耶律瑾根本不想醒来的大梦，而萧麒的手上散发出的温暖，似乎正能帮他找到那梦的碎片。

“唉……”耶律瑾长叹了一声，坐起来揉了揉脸，声音憔悴而空灵，孤独地令人心悸，萧麒心中的喜悦瞬间被这一声长叹斩尽杀绝，而在那喜悦的残肢碎片上，继续生长起来的是一种难忍的孤独，宫里的勾心斗角当然是残忍的，可是更为残酷的是耶律瑾心中的孤独。羁旅风尘，马不停蹄，就连一点点晕厥之中的休息也被萧麒打断，重新回到了这个悲怆而残酷的世间，萧麒不后悔打断耶律稽的梦，只是很同情他。

“你刚才说的，我都听见了，去，帮我传耶律休哥和高勋。”耶律瑾揉了揉脸，那写在脸上的疲惫似乎被他一揉之后就全部抚平，萧麒不信他就能这样抚平自己的疲惫，她觉得那疲惫肯定写在了耶律瑾心上，可是自己又有什么办法呢？残酷的孤独！

“高勋、耶律休哥，陛下在里面叫你们呢。”萧麒走了出去，对门外等候的众将说道，看着众将们站的那么紧凑，几乎都要到了脸贴脸的地步了，只有耶律斜轸远远地站在一边，一副不屑的神情，毕竟他还年轻，既没有高勋女里的油滑事故，也没有耶律休哥身上肩挑的责任，看他那自命清高的样子，萧麒就知道他以后肯定非同凡响。

哎，自己又多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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