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马龙

六十年代中，马龙出生在汉水河沿岸的一个小城－－－－－汉江县，县城很小，却是著名的“鱼米之乡”，距省城，也大约只有四十多公里的路程。

生逢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还在摇篮中的马龙就深受那火红年代的震撼，虽然马龙在家排行老幺并备受家人的宠爱，但他从来都胆小怕事。

不仅是马龙，就连马龙的父母在外也是大气也不敢出，虽然他们都是老实本分之人，虽然他们家已是一贫如洗，但却经不起那些火眼金睛的革委会委员们来上查三代。

的确，在解放前，马家是当地富甲一方的大户，早年，马龙的爷爷就在外省经商，奶奶则在乡下老家掌管着大片田地和大宅；母亲娘家也是家底殷实的资本家，外公留学海外，回国后在省城供职。

经过解放、土改、文化大革命等一系列暴风骤雨，如此富裕的大家，就像那沙滩上的城堡，不仅一个浪头都没有躲过，而且整个家族很快就几乎完全崩溃。父辈们有的坐牢，有的自杀，活着的亲戚们即使近在咫尺，也不敢来往甚至不能相认，曾经的美好生活彻底的被颠覆、被反转。

到了文化大革命中期，从家庭经济上看，马家已经变得比贫下中农还要贫穷；政治上，他们也完完全全被贫下中农们踏上了一只脚，并且永世不得翻身。

又过了两年，马龙的弟弟出生了，添丁进口，家大口阔，但一家人日子却是过得和睦、满足，阶梯般大小的五个兄弟姐妹，在父母的呵护下顽强的生长。

直到有一天，父亲不明不白的死在远方一个农场的牛棚里，他们的天，才算是真正的塌了下来。

一个微不足道的生命的离去，随便就可以给你一个合情合理、死无对证的理由，比如：“突发疾病死亡”。再说，即使告诉你真相又能如何？如此这般，几近崩溃的母亲和少不更事的儿女们，只能默默的接受。

连告别的机会都没有，父亲就这样从他们的生活中悄无声息的消失了，哭得呼天抢地的母亲，也并没有换来任何人的同情与帮助，那年头，没有人会对可恶的地主份子温良恭俭让，那年头，人心如铁。

要说苦难，这才只是个开头。紧接着，城里就开始清理门户了，地主母亲和她的五个地主崽子们，加上老态龙钟的地主婆奶奶，全家一行七人被下放到乡下老家。

被扫地出门也罢，最惨不也就是被撵到农村？其实不然，地狱，也还有十八层。

穷得只剩下几床破棉絮的一家人，被村里一个好心、孤寡的地主婆收留，于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地主份子一家，在贫下中农的监督改造下，穷困潦倒的苟活。

望着那一片曾经属于自己的宽阔田野，一家人真是百感交集，但也只能心里惦记着，谁也不敢表露半点心迹，一旦被贫下中农察觉到你想“复辟”、你有“变天账”，不整死你，也得扒你一层皮。

本以为到了农村应该衣食不愁，可马龙每天还是饿得头晕眼花；饿也不怕，但最怕的却是母亲夜半的哭声，每当在睡梦中被母亲的哭声惊醒，马龙往往是整夜都不敢睡觉。

母亲象男人一样，一个人操持着全家人的生计，渐渐的，她变得不苟言笑、麻木、脾气暴躁。有时，孩子们犯了一点错，母亲就发泄般的对他们来一顿暴打，所以，母亲的形象即可怜，又威严。

在一片经纬分明的农田里，有一块母亲一个人的专属地－－－－－“立功田”，那是生产队革命委员会专门划给她的。白天，母亲除了和贫下中农们一起下地干活外，业余时间还要去耕作“立功田”，而母亲的表现好不好？认罪是否诚恳？有没有完全彻底的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改造？全要看那块“立功田”的长势。

“立功田”的最前面插着一块木板，木板上赫然写着母亲的名字“莱青”，那是马龙感到最亲切、最熟悉的两个字，可每当他看到那块木板，马龙却感到那两个字又是多么的刺眼、扎心。一年四季，无论历经多少风吹雨打，那黑墨正楷的两个字依然那么笔迹清晰、毫不褪色，真是没有天理；更可恨的是，每天放学同学们经过路边的“立功田”时，大家就会大声的叫喊：“莱青，莱青，马龙家的地主婆。”每当马龙听到这样的声音，他的乳牙都快咬碎。

如火如荼的革命，像星星之火一样到处点燃，从公社到大队到各生产小队，几乎三天两头就学习、开会，大会小会不断，可每次开会，倒霉的就是马龙家。大队开全体群众大会，每当干部们讲到激愤时，随时都会在高音喇叭里发癫似的高喊着：“将地主份子‘莱青’赶出会场。”同学们的目光都会不约而同的投向马龙，而此时的马龙，就像个人赃俱获的小偷。

说起小偷，即使没有人赃俱获，别人说你是，你就应该是。

那还是刚来乡下不久，马龙上小学一年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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